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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湖古寨︱“两任知县”传说的甄辨

薰南别署 龙津札记
2024-09-12





“两任知县”故事,是潮州龙湖寨妇孺盛传的一个传说,主要讲述的是明代龙湖寨两位先达许岸、萧廷玉先后任福建归化县(今明溪县)知县时,应对“田瘟”采取的不同举措和由此产生的不同政绩。传说也使得两位先达的民间形象长期有着霄壤之别,所谓“萧家扬名,许家赔钱”,对两个家族产生了“一褒一贬”的不同效应。


传说中,许岸在应对“田瘟”时,先是置若罔闻,后来灾情严重才祭祀禳灾,拜神做法,反使“田瘟”加剧,最终农田欠收,百姓食不果腹,租赋积欠,许岸本面临“问斩”,在朝中乡党的帮助下侥幸蒙混过关,变卖家乡洲田“刘厝洲”垫回国库。


接任的萧廷玉则积极有为,亲自查看灾情,发现所谓“田瘟”是鲎鱼爬入田中毁稻所引发,于是下厨请父老乡亲食“鲎宴”,现场教民烹鲎,将“田瘟”巧妙解决。百姓是以仰如父母,为萧知县建生祠、铭石碑,举屏幛以祝颂不绝,赢得了“循良”的称赞。



/  龙湖寨北寨门



然而,“两任知县”故事中同乡先贤连任归化知县、山区闹“田瘟”、渎职赔款等情节却显得蹊跷古怪。在给人制造戏剧性反差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逻辑和历史的错误。


诚然,传说与史实之间的区别有时并不明晰,历史背景通常寓于传说之中,传说本身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乡土文化与传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探究传说的历史性和戏剧性,不仅能够寻找传说的现实根源,亦能明晰史实与传说的界限,或许能对于当下乡村的文化振兴、乡土的历史还原提供积极的思考角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刊印《龙湖志》,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将“两任知县”故事由口述转变为文字记载的版本,书中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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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一乡之人,同时进士出身,同授福建省汀州府归化县知县,可是两任知县的政绩就不同了。

 

明嘉靖年间,龙湖乡进士许望岸,字景登,号岸,先登仕途,授福建归化县知县,到任后,属下乡绅禀报,发生田瘟,岸知县听到后,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后来灾情严重,奏闻如雪片接二连三的传来,知县才下令除灾,搞的一套全是拜神拜鬼,请巫婆弄神作法,消灾去厄做法。为此全县邑用去牲礼、香烛祭品无数。结果,灾情依然存在,田园嫌收,百姓饥馑,食果果腹,弄得皇粮无法交纳,邑库空虚。

 

三年卸任,如果接任者是外地官员,在交接时盘查仓库钱粮空虚,岸知县应有杀头之罪,饶幸的是当时龙湖乡于朝中,省府中出了好多大官员,通过拉关系,官官相护手法,委派同乡人接任,在移交盘查邑库粮钱时,对上司虚报帐目,包庇存私混过关。然后由新任的官员取银两垫回国库。对于实亏损钱粮,旧县官用折衷办法于家乡地名刘厝洲地方交刈一百亩田还新官员。

 

这位接任的县官是萧廷玉,字子颖,号砥瑕。他上任后,治县有方,政宽刑简,用心断狱问案,洞察民生疾苦。上任不久,百姓也同样呈报灾情,他闻知后,马上至灾区踏勘,视察,发现发生田瘟者,原来是群鲎作崇,因所属治下地处南海之滨,鲎所具有习性,它在发情期喜到陆地浅水地方配产卵,繁育下一代,母鲎到,雄鲎也紧跟不舍,或嬉游,或追逐,正当黄梅季节,早稻进入生长期,气候温暖,很适合鲎的活动,在那雨过天晴,明月皎洁的夜晚,成鲎一批批地爬上农田,黑黝黝一片,成群结队前进,脚爪,尾巴、躯体乱砸,把禾苗毁坏无数,不知者,误认为田瘟蔓延,真令人寒心。

 

萧知县立即下令:着皂役,抓它三筐两箩,抬回县衙,他亲手下厨杀鲎,办成清一色的丰盛鲎菜。炆、煮、炒、清炖。忙得不亦乐乎,他又边设筵又边吩咐,遍请全县各村乡绅父老赴鲎宴。开宴时,萧知县带头吃鲎菜,众父老品尝菜色,其中鲎炆茄,鲎卵炒鸡蛋,肉片清炖黄瓜几道名菜,更是香甜鲜美,吃得津津有味,都赞不绝口,吃个尽饱方休。

 

萧知县乘席间发话说:“诸位父老,众乡绅前辈,损坏庄稼者不是瘟则是鲎,鲎属鱼类,味美可餐,众位返乡后遍告里人捕捉”。众人听后唯唯是从,乐意照办。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千家万户争月抓鲎。从此,田瘟根除,喜庆丰收,万家欢乐。邑库也充盈矣。

 

在职为民御灾捍患,百姓是以仰如父母,为萧知县建生祠、铭石碑,举屏幛以祝颂不绝。他爱民如子的事迹于清康熙三年以孝廉荣誉,载入潮州府乡宦志书。两任知县事迹在地区传为佳话。”







许岸,字景登,上祖系明永乐十九年(1421)辛丑科进士、户部主事许忠。明隆庆四年(1570)庚午科举人,与龙湖先贤夏宏同榜。是科许岸以《春秋》名列乡试第四名。在《隆庆四年广东乡试录》中,诸考官给予了“是作深得春秋谨严家法,录之”“醖藉宏深,议论正大,殆天资之美、学力之优者,取之”的批语。龙湖许氏以“擅《春秋》”而起家,足见其深得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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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四年广东乡试录》书影



万历十四年(1586),许岸授福建汀州府归化县知县。在任捐俸重修学宫棂星门,砌墀筑垣,构建省牲所,设施“久废”的学宫重焕生机。县内为明初筑城安民的循良杨缙修建之“杨公祠”于嘉靖年间损毁,许岸另将杨公像并入“章公祠”复祀,以供百姓怀思。(万历《归化县志》)可以说,许岸在归化任上并非无所作为,而是颇有政绩。



/  龙湖寨直街许忠“进士第”

@筱宁玥摄



萧廷玉(1562-1645),字子颖,号砥瑕。明举人萧大钧侄,万历十九年(1591)辛卯科举人,天启二年(1622)任福建汀州府归化县知县,与民休息、惩治奸恶,多有惠政。


清康熙《归化县志·秩官》详载其事迹:“萧廷玉,号砥瑕,广东海阳人,天启二年任,慈祥醇朴,爱惜百姓,均赋薄敛,与民休息。邑有巨奸,廉知之,必欲绳之以法,曰:吾安得惜此奸暴之命,而以虐吾民也。后以入觐罢去,公论无不惜之”。



/  康熙《归化县志》书影

/  龙湖寨福兴巷萧廷玉为父所修之“竹轩公祠”

@筱宁玥摄



萧廷玉生平还有义行于桑梓,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他与知县夏宏一同捐俸修缮龙湖双忠宫。崇祯三年(1630),他与户部郎中夏懋学寓书府督粮通判江士登收复为官宦霸占的龙韩社书院学田,并于同年冬修建书院报德祠,“勒石垂远”。崇祯五年(1632),他还参与重修海阳县学启圣公祠,名列附录士绅。(《龙湖萧氏宗谱》、雍正《海阳县志》、《重建启圣公祠碑记》)



/  海阳学宫大成殿(网图)



历史上,许岸素有才名,萧廷玉则以循良美传于一方。两位科举年差52年,任职年差36年的乡中先达,却因为“两任知县”的故事而阴差阳错地联系。





“两任知县”以龙湖寨文风称盛的明代为蓝本,将两任知县迥然不同的治理方式以及带来的对家族乃至地方不同的影响加以对比,最终在妇孺老幼口耳相传和说书先生的演绎之中,以“喜闻乐见”的形式呈现。故事的戏剧性也源于现实:


 

(一)文风特盛:传说的文化基础



明代龙湖地区凭借“潮南通衢”的优越地理区位、繁荣的商贸和农耕经济,形成了规模较为庞大的士绅群体,仅龙湖市、鹳巢里两乡,现已知的明代进士、举人便达33人。


龙湖的士绅们也与此时期潮地士绅一样呈现出“外向型”的趋势。出仕的士子众多,就难免出现两个人在不同时间段任职于同地的情形,如进士刘子兴与成子学均曾任湖广右参议,贡生李继先与王国俊均曾任广西天河知县。这些历史的巧合给予了“两任知县”故事一定的塑造背景。



 (二)洲田争讼:赔洲的背景



龙湖东枕韩江,沿江多洲渚。明代本地区人口激增,嘉靖年间已“烟庐万井”。地稀人众之下,百姓开始大规模开发洲渚,由此产生了洲田争端。其中,以龙韩洲持续三百年、数次惊动道府的学田诉讼为著。


同时,乡野讼师的刁钻形象也在龙湖形成传说,夏雨来故事便是这些讼师形象的集成。龙湖寨的夏雨来传说《拜姑掉帽》也续写了“两任知县”的情节——“刘厝洲”变“许厝洲”,“许厝洲”再变“萧厝洲”,“萧厝洲”又转“陈厝洲”,最终夏雨来操纵官司,将“陈厝洲”夺得,改名“夏厝洲”。如此频仍的洲田易名,恰是明清洲田产权诉讼繁乱、司法公信力缺失的生动展现。



/  光绪《海阳县志·司属图》中的“龙韩洲”



而街坊邻里之间的说书也借“归化百姓”的故事寄托着潮州百姓对于“循良名宦”造福一方的期盼,可以说“两任知县”的故事正是地方多元的文化和平民百姓的淳朴想法共同构建的。


然而,矛盾便在于经过演绎后的戏剧性与历史的真实性相互冲突,甚至存在着严重的“逻辑问题”,对于历史人物的形象塑造也产生了明显的偏差:



(一)子虚乌有的故事线索:萧廷玉不可能接许岸任归化知县



正如上文引史书所证,许岸、萧廷玉两人科举年差52年,任职年差36年,期间还有陈大贤、陈正蒙、秦延烝等十任知县,不可能存在着接任的情况。二人任职时间也在万历、天启年间,而非嘉靖年间,其学历也均为举人,并非进士。



/   明万历《归化县志》书影



而百姓“为萧知县建生祠、铭石碑,举屏幛以祝颂不绝”。考在县志中与萧廷玉同列的陈正蒙(进士,广东归善[今惠阳]人)、杨鼎甲(进士,四川江安人),陈正蒙载明“呈准祀名宦祠”,杨鼎甲有“邑人构生祠以祀之”的表述,萧廷玉传中则无入祀名宦祠或构生祠之说。其“入觐罢去”断无可能入祀名宦祠或构生祠祀之,亦情理之中。



(二)“巧治鲎灾”故事的滥传:闽北之归化不可能鲎鱼作祟

 


福建汀州地处闽北山区,“崇山复岭”“在闽山之穷处”(弘治《八闽通志》)汀州下属的归化县更是距海甚远。而鲎则是一种海洋生物,明冯梦龙《太平广记钞》就已载:鲎“过海辄相积于背,高丈余,如帆,乘风游行”,可见古人已悉知鲎的海洋习性。



/  明代《皇明职方地图·福建地图》

红色区域为汀州府



查明万历《归化县志·土产》,也未见有鲎鱼记录。该志《灾祥》有地震、雨雹、雷击等自然灾害;有山虎入城、流贼肆劫事件;有城中失火等项灾害。同样未见有 “鲎鱼闹田瘟”的灾害记载。综而言之,具有浅海穴居属性的鲎鱼,断无爬到到闽北山区的归化县闹“田瘟”的可能。既然归化县本无鲎灾,许岸就断无变卖家中田产赔库银之事件。


除了“两任知县”,“巧治鲎灾”的故事在潮州民间还演化出了不同主角的多个版本,例如清代进士邱轩昂,民间传其任河南巩县知县时采用“教民食鲎”的方式治理“鲎灾”,而河南地处大陆腹地,鲎更无生存条件。那么,“巧治鲎灾”故事的源头在何处呢?


最早载录“巧治鲎灾”故事的要数清乾隆年间的《泉州府志》和陈云程编撰的《闽中摭闻》,书中记载清康熙年间闽南人洪奕懿知琼州会同县,“先是会人不识海鲎为何物,每成群上岸食禾稻,濒海人讶为鳄鱼,莫敢捉。公至,往视之,曰:鲎也。取而食之。教以烹饪之法,自是其俗以为异味,鲎患遂绝。”



/ 《闽中摭闻》书影

/ 《金门志》书影



清道光《金门志》也有载明万历年间,金门人陈如松知浙江萧山,逢邑中有“布满陌阡”的怪物偷食,陈如松见状,“心笑为鲎”,亲自在公堂“教以拆解食烹之法”,百姓从此纷纷捕食。


由此来看,早在清中叶,“巧治鲎灾”的故事就已经在闽南盛传,也演化出了多个人物的版本,而毗邻闽南、文化同出一脉的潮州,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传说传播的影响。然后,在传说剧情架构的支撑和好事者的附会下,形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故事版本。





(一)传说是记录历史的巧妙方式



华夏大地的历史源远流长,许许多多的史料未能载录于正史之中,民间传说成为了记录历史背景、历史人物形象的重要载体。



/  20世纪初的夏雨来故事

1928年《民俗》第2324期



我们用“无面狮”的故事记住了刘子兴与成子学,用“五官巷”的故事载录了御史许洪宥的正直秉性,用夏雨来的形象还原了历史上讼师的百态……同样的,“两任知县”故事中,有古代官员在“天人感应”下形成的“祭祀禳灾”的惯性思维,有“考成法”背后难掩的官场黑暗,传说借喻的历史细节跃然纸上,传说也从侧面上佐证了历史。



/  龙湖寨民俗一景



而今,传说也成为了旅游宣传的品牌,在乡村文化振兴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二)历史与传说不可混淆



传说既然是以口耳相传为传播方式,就必然无法避免传播中产生的失实与“再创作”。尤其是在记录历史和对外宣传中,如果未能厘清两者的关系,便会使历史与传说相互混淆,从而使读者和观众对历史产生误判。实际上,“两任知县”传说对于现实社会形象的扭曲亦不容小觑,古代社会中控制舆论的方式是十分局限的,因此流传至今的传说或许蕴含着特定社会背景下的舆论导向,或是洲田纷争、或是家族矛盾。



/  龙湖寨麒麟照壁

@冯宗源



厘清“两任知县”故事的历史背景、故事的产生与发展,并非是对历史人物的“刻意揭短”、对乡土文化的绝对否定,而是辩证地还原历史人物的形象,客观地看待传说的价值和作用。毕竟,传说虽然让历史更加有趣和饱满,但只有传说背后的史实才是它的血肉,才是龙湖文化历久弥新、生生不息的源泉。




*排版:观津

*鸣谢:

李伟航、邱逸麟、余可贾、辜垂仰先生审稿

吴林韩先生提供相关资料




①(明)万历《归化县志》

②(清)康熙《归化县志》

③(清)雍正《海阳县志》

④(清)道光《金门志》

⑤(清)陈云程《闽中摭闻》

⑥郑丽生《闽中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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